歷史潮頭上的臺積電:兩堵高墻,一柄尖刀?
1989年12月,臺北的冷雨淋淋漓漓,三星掌門人李健熙赴臺考察,秘密約了臺積電創始人張忠謀吃早餐,目的只有一個:挖走這個已經58歲的老將。
本文引用地址:http://www.j9360.com/article/202006/413825.htm此時臺積電已經默默成立了兩年,在業界尚名不見經傳,所走的“代工”模式也非當時芯片領域的主流,讓人看不懂。而在臺積電成立的1987年,三星創始人李秉哲去世,三子李健熙接位執掌三星,甫一上臺后便喊出了“二次創業”的口號,大舉進軍電子和半導體。
張忠謀正是李健熙急需的人才。1983年張忠謀從德州儀器“三號首長”的位置上退下來,雖然可以享受“一幢宅、兩部車、三條狗”的美國夢,但總感覺心有不甘。所以兩年后,“蔣經國接班人”孫運璿邀請他去臺灣擔任工研院院長一職時,張忠謀決定出山闖一闖。
張忠謀生長于大陸,49年離開,隨后赴美讀書工作三十多年,對臺灣其實并不熟,但架不住“來了就是一哥”的誘惑。而到臺灣僅一年后,56歲的張忠謀便決定再野一把:創業,做一家專門為其他芯片公司代工制造的公司,這種模式在當時并不被同行和投資人看好。
而在餐桌上,李健熙款款分析道:半導體需要大量資金、人才,風險也大,三星目前正好發展還不錯,希望張忠謀到三星工廠看一看,瞧一瞧。李健熙的言語中充滿了惋惜愛慕,仿佛當年曹操看著劉備說出“唯使君與操耳”,恨不得讓張忠謀立刻跟著他私奔到首爾。
張忠謀此時正為訂單疲于奔波,但他厭倦了當二把手三把手,對三星自然堅定拒絕。李健熙并不死心,邀請他去三星參觀,張忠謀欣然應允,逛了半天廠區后連夸三星的產能“令人驚嘆(impressive)”,但仍然拒絕離開臺積電。李健熙見他態度堅決,并只好放棄。
此次一別,兩人的軌跡還將繼續交匯:臺積電和三星分別沿著自己的路線,崛起為全球半導體巨頭,并隨之展開了的血腥的對決,頂峰時雙方紅著眼砸錢,一度買下了世界40%的半導體制造設備。這既是兩家公司的商業戰爭,也是兩個地區產業升級的無奈之選。
在過去相當長時間里,以及未來相當長時間里,臺積電最大的對手都是三星,而不是中芯國際。
超車:從產業邊緣,到舞臺中央
臺積電雖然是臺灣企業,但張忠謀為它注入了“美國魂”:老東家德州儀器的管理經驗、IBM授權的技術、以及大批美國回流的人才。
比如臺積電首任首任技術執行官胡正明是加州伯克利大學教授,其得意門生梁孟松也從AMD跳槽臺積電;研發隊長蔣尚義曾在美國德州儀器、惠普工作;后接任張忠謀出任CEO的蔡力行是美國康奈爾大學博士;技術核心人物余振華則是美國喬治亞工學院博士。
臺積電從美國拿到的不僅有人才,還有訂單。半導體產業起源于美國,隨后便開始向日本轉移。結果,日本半導體公司修煉出超強戰斗力,在存儲芯片領域,靠著精細管理、成本優勢,將美國企業打得落花流水。1980年代末,世界十大半導體公司中有6家是日本企業。
打不過只能換賽道,于是美國從存儲芯片撤退,開始發力CPU等邏輯芯片。不同于存儲芯片強一體化的要求,邏輯芯片可以將設計、生產環節分工,這就為臺積電帶來了機會。1988年,英特爾送來第一筆大單,并對200多道工藝進行了指導,可謂“資金扶上馬,技術送一程”。
當然,好處也不白給。快速發展的臺積電,開始反哺美國半導體業。由于不用再承擔獨立建設晶圓廠的巨額成本,大量初創芯片設計公司得以輕裝上陣、快速發展,美國芯片公司重新占領全球芯片產業制高點,如今巨頭的高通、英偉達、Marvell等都是得益于此。
臺積電早期辦公樓,1995年
1995年,英偉達創始人黃仁勛遭遇商業化瓶頸,于是他寫信給張忠謀求助。沒多久,他就在吵鬧的辦公室接到了張忠謀的電話。黃仁勛激動地對身邊人說:快安靜!Morris (張忠謀)給我打電話了。隨后臺積電出色地完成了英偉達的訂單,幫助其快速占領市場。
黃仁勛對此感動不已,并把這段經歷畫成漫畫送給了張忠謀。
盡管臺積電羽翼漸豐,模式得到了業界的認可,但由于技術都來自于IBM授權,自主能力差,依然被硅谷公司們認為是打雜的二流企業。張忠謀不甘于成為美國的技術附庸,一直在等待翻身做主人的機會。終于,機遇來了,而且是兩次:銅制程逆襲、光刻機突破。
銅制程逆襲終結了IBM的技術霸權:2003年,IBM希望把新開發的銅制程工藝賣給臺積電,但張忠謀認為IBM技術不成熟,不如自己干。率隊研發的是蔣尚義,充分發揮在德州儀器學到的工藝管理經驗:為防止材料污染,研發人員連行走都要求嚴格按照地板上畫好的路線。
一年多后,臺積電銅制程率先突破,發揮核心作用的是6個人:余振華、梁孟松、孫元成、蔣尚義、楊光磊、林本堅。而IBM的技術卻仍未走出實驗室。IBM的代工技術霸權被終結了,十年后,IBM又倒貼15億美元,將代工業務轉給了格芯,徹底退出了這個領域。
孫元成、蔣尚義、楊光磊、林本堅合影
而光刻機突破,則不僅為臺積電帶來了技術超越,也培養了堅實的設備盟友:2004年,臺積電打算另辟蹊徑,研發濕法光刻技術,而技術發起人林本堅也來自于IBM。
這項技術和當時的干法方案背道而馳,林本堅還被吐槽是“擋在航空母艦面前”。而方案也遭到了當時“光刻機霸主”日本佳能和尼康的抵制,只有荷蘭小廠阿斯麥爾(ASML)愿意嘗試。最終,臺積電完成了技術突破,阿斯麥爾也迅速崛起,擊垮日本霸主成為行業巨頭,和臺積電結下了深厚的戰友情。
而今,ASML在美國的重壓下,卡著中芯國際的脖子,也限制了華為尋找代工伙伴的念想。
學習美國再超越,這兩次彎道超車令臺積電的代工工藝,一騎絕塵。2004年,臺積電拿下了全球一半的芯片代工訂單,位列半導體行業規模前十。排名第二的則是韓國三星,它在存儲芯片領域和日本死磕獲勝,拿下全球30%份額,而曾經輝煌的日本半導體,僅剩三家企業位列全球前十。
看著大勢已定,張忠謀渴望為家人留出更多的時間。于是在2005年6月,張忠謀宣布卸任CEO,退居二線。每天7點準時下班陪伴家人,吃吃飯、聽聽音樂會。而此時,他的老朋友李健熙,卻正在集結兵力,準備殺入臺積電的腹地。
驚醒:李健熙進攻,張忠謀回爐
李健熙是三星半導體的總設計師。在1974年他就提出了規劃,并先后50多次前往美國引進技術。這也打動了他的父親李秉喆,表示一定要在自己閉眼前啟動這個事業。然而,面對80年代如日中天的日本,直到李秉喆去世,三星半導體也僅僅虧光了3億美金本金,毫無收獲。
而就在李健熙接位的1987年,三星半導體也等來了機遇。當年,日本東芝私下出售設備給蘇聯的秘密被美國發現,被日本半導體壓著打的美國,立刻借著機會揮舞起了制裁大棒。不但對日本存儲芯片征收100%關稅,還啟動了讓不少貿易國聞風喪膽的“301”調查。
眼瞅著日本半導體被美國按倒在地,三星喜大普奔,立刻沖了過去,踩上一腳。
李健熙的訣竅是“高價買人、低價賣貨”:用三倍工資挖空了東芝工程師,快速提升技術,再用低于成本的價格戰發動攻勢,而且還大打感情牌,呼吁海外韓國工程師回國參戰。在IBM工作了7年的技術骨干陳大濟(Chae Dae Je)聽到后馬上沸騰了,當即回國參戰。
在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時,三星依然保持著高資本支出,敢打價格戰,不怕價格戰,使用“反周期”投資大法越虧越投。終于,在2004年時,擊垮日本東芝等公司,成為存儲芯片霸主。隨后,李健熙大手一揮,炮火瞄向了臺積電,開始進軍芯片代工。
李健熙的策略很簡單,發揮三星多元化優勢,以點帶面,全面突圍。比如面對臺積電第一大客戶高通,三星采用的方式是“以買尋賣”,讓三星手機去買高通芯片,然后說服高通把芯片代工也交給三星;而對蘋果,三星則拋出了存儲芯片、面板、芯片代工的捆綁銷售策略,所謂賣顆白菜送根蔥。
三星的捆綁策略,是半導體公司開拓業務的常用套路。比如高通也利用基帶處理的優勢,搭售芯片;AMD也把CPU、GPU放在一起賣。2006年三星代工收入不過0.75億美元,但四年后,便增長了3倍,其中給蘋果代工的A系列芯片就占了85%。可以說,三星的芯片部門是一口一口吃著蘋果長大的。
2009年,連戰連勝的三星召開了內部會議,李健熙的長子李在镕躊躇滿志宣布了一項計劃:Kill Taiwan,即先消滅臺灣面板和存儲芯片產業,再打垮臺積電這個臺灣產業的珠穆朗瑪峰,讓三星完全主宰先進電子產業,也為自己順利接過父親的大權打下基礎。
這個計劃被被臺灣《新周刊》披露時已經是2013年,臺灣面板、存儲芯片產業均被三星斬落下馬,只剩臺積電。
從2009年那時來看,三星擊垮臺積電并非沒有可能[3]。當時臺積電屋漏正遭連夜雨:2009年金融危機后利潤大幅下滑被迫裁員。裁員主導者是CEO蔡力行,已經在臺積電工作近20年,做事沉穩、執行力強,曾主導了臺積電第一座8英寸晶圓廠,被譽為“小張忠謀”。
張忠謀(左)與蔡力行(右),2008年
蔡力行推行了比張忠謀時代更為嚴厲的績效考核制度,對于考核后5%員工,取消了以往的觀察期,直接宣布裁退。這套快刀斬成本的優化,本是常規操作,但卻因為執行得不近人情犯了眾怒。
一位工作了十多年、曾獲得過優秀獎勵的員工,因妻子懷孕需要多照顧家庭不能“996”,就被主管嫌棄扔到了淘汰名單里。這名員工的老父親聲淚俱下地給張忠謀寫了封信,懇請公司不要裁掉自己的孩子。甚至有些人扯著橫幅,在張忠謀家門口指責他不誠信,讓重視聲譽的他面子難堪,趕緊吩咐夫人做點糕點慰問慰問。
與此同時,公司新產線良率也遲遲得不到改善,客戶甚至取消訂單。張忠謀內心焦急:虎視眈眈的三星都要打到家門口了,蔡力行居然還在秀什么壓成本增利潤的財報技巧!6月中,臺積電召開董事會,張忠謀用了不到十分鐘,就把蔡力行擼到了不足十人的光伏部門。
然后78歲的他,宣布重新回爐,且不設置期限。
回歸后的張忠謀做了兩件事:擴軍、擴裝備。他宣布之前的裁員無效,愿意回來的馬上到崗,而且還邀請已經退休的蔣尚義到他辦公室吃了一頓面,不談薪水不談補貼,只給了一個命令,回來把公司新增的近10億美金研發費用,盡快花出去。
臨危受命的蔣尚義,2010年為了鼓舞士氣,張忠謀在給臺積電員工演講的時候,甚至引用了莎士比亞描述亨利五世戰斗的詩句:“Once more unto the breach, dear friends?”(再沖啊,我的朋友們)。亨利五世被英國人視為民族英雄,他帶領著不足6000人的疲弱步兵,打垮了6倍于己的法國精銳部隊。張忠謀此舉意味明顯,希望臺積電也能創造以弱勝強的奇跡。
老將出馬,一個頂倆。臺積電迎來客戶回流、技術提升。尤其在28納米制程的關鍵技術上,蔣尚義選擇了后閘級方案,而非三星正在研發的前閘級。正確的判斷、嚴格的工藝,臺積電良率大幅提升,三星卻仍沒有進展。
然而,此時的張忠謀并沒有舒展眉頭,他知道,要擊垮三星、除去后患,決勝點不在千里附近的首爾,而在遠隔萬里重洋的美國西岸,那里有能支撐任何一個代工廠走向世界頂峰的超級客戶:蘋果。
起義:蘋果抗韓,臺積電遞刀
2010年,張忠謀在家里接待了一位特殊的客人:蘋果的COO威廉姆斯(Jeff Williams)。雙方喝著紅酒探討著建廠生產的方案,一席長談后,達成了合作意向:蘋果同意將整代芯片訂單交給臺積電,前提是臺積電準備90億美元建廠資金和6000個工人以確保產能。
這次會面是兩廂情愿,蘋果正被三星逼得喘不過氣來。2008-2011年,三星智能機全球份額增長了6倍、達到了20%。然而蘋果卻有超過一半的關鍵零件要從三星采購。蘋果大口喘著氣,漸次推進三星替代計劃。2008年,蘋果把閃存芯片訂單從三星轉給東芝。兩年后又分了一部分屏幕訂單給夏普。
2011年4月,蘋果一口氣向三星提出了16項指控,稱三星手機是在“生搬硬套”的抄襲蘋果。但手握蘋果命脈的三星毫不認慫,立刻在美國反訴蘋果侵犯其十項專利,還要求在美禁售iPhone。蘋果被人握著咽喉吵架,便催促著臺積電加速研發。而張忠謀也鞭抽快馬,在2011年底派出了頂尖的“one team”戰隊。
這只戰隊由百余位跨部門的研發工程師組成,他們從臺北、新竹等地,悄悄飛往美國、駐扎到了位于庫比蒂諾的蘋果總部。庫比蒂諾和新竹市正巧是姐妹城市,而且距離三星和蘋果打官司的法院不足10英里。這些工程師都簽下了嚴格的保密協議,而他們的秘密任務就是和蘋果一起研發,繞開三星、制造A8芯片。
之所以要保密,因為三星手握核心專利,如果臺積電用類似的工藝生產,就會被三星告到不能自理。而三星也時刻準備這么干,他們在接待股票分析師的時候,都會強調“只要臺積電敢做,就一定敢告!”為打消蘋果的擔憂,臺積電先參與設計了A6芯片,彰顯實力。隨后還把自己的工藝專利,毫無保留地交給蘋果做驗證。
為了確保萬無一失,臺積電專門開發了兩個A8版本讓蘋果挑選,不繞過三星專利墻誓不罷休。與此同時,臺積電也化身基建狂魔,瘋狂擴產。位于新竹的第十二廠、臺中的第十五廠、臺南的第十四廠,都在以接近平時三倍的速度擴建。臺灣省西海岸線上空,一架架飛機忙碌的運送著來自歐美日的芯片加工設備。
2011年到2013年期間,超大規模的12寸晶圓廠全球一共只增加了3座,而臺積電一家就新建一座,擴建兩座。2013年,臺積電一半收入用來擴張產線,可以說,張忠謀已經把自己的籌碼全部押了上去。此時的三星,雖然不知道蘋果和臺積電的小秘密,但擴建的動作卻看得清清楚楚,于是,三星心生一計。
三星竟然主動聯系臺積電,希望臺積電來代工自己的4G芯片。給訂單為虛,探一探臺積電工藝、產能狀況為實。而這擺明的黃鼠狼給雞拜年,張忠謀自是心知肚明。他要求三星下單給臺灣設計公司,再由設計公司和臺積電合作,切斷了三星直接接觸的念想。三星也只好擺手作罷。
2014年,蘋果終于公布了A8芯片的代工名單:臺積電獨中花魁。臺積電的股價大幅飆升,員工們如釋重負,“如果不是榮譽感,期待打敗三星,誰愿意犧牲長期時間跟家人分隔兩地?”而臺灣媒體更是興奮地播報著號外:“一只手機救臺灣”、 “張忠謀揭竿滅三星”。
但不料,幾個月后,一個自稱身上流著臺積電血的男人,卻在三星公司,再次把臺積電逼到了峭壁邊緣。
重挫:三星喜得猛將、臺積電連遭失敗
在張忠謀的辦公室里,有一張他和夫人的合影照。拍照的人正是他的愛將梁孟松。
梁孟松是臺積電首任CTO胡正明的學生,也是臺積電2002年銅制程突破的研發骨干,位列臺灣當局獎勵名單的第二位,是最有望接替蔣尚義坐鎮研發總監的候選人。然而,就在張忠謀2009年回歸的四個月前,梁孟松提交了辭職,要離開效力17年的臺積電。
曾在臺積電備受重用的梁孟松,2007年
梁孟松顯然不是被5%考核淘汰的,而是因為感受到了排擠。2006年蔣尚義退休,梁孟松自認為是公司內最佳的繼任者。然而,他等的來的調令,并不是升職,而是被派去執行一個剛啟動的“超越摩爾計劃”。這個計劃聽起來很高大上,但卻只有兩座落后的晶圓廠使用,辦公室也只有一個小小的四人間。
梁孟松每天到辦公室都覺得是在冷宮里,他甚至一連8個多月白天就坐在辦公室里,不出門也不見同事。梁孟松覺得顏面盡丟,但事實上現任臺積電的CEO魏哲家也接手過“超越摩爾計劃”,并從一單單小訂單開始,把這兩座小廠做的有聲有色。這個“計劃”也許不過是張忠謀給他的一個考驗。
冷宮也好,考驗也罷,心寒的梁孟松在2009年2月還是選擇了辭職。梁孟松的妻子是韓國人,因此,他到臺灣清華大學任教沒幾個月后,就在娘家人的介紹下,來到了韓國的成均館大學,傳授通訊學。兩年后,梁孟松的競業禁止協議到期,他也找到了新東家:臺積電的老對頭三星,做芯片部門技術長。
三星對梁孟松可謂是求賢若渴:據傳年薪高達1.35億臺幣,是臺積電標準的三倍,甚至超過了三星聯席CEO的待遇。李健熙常說,三個比爾蓋茨就能把韓國提升一個檔次,自己的任務就是找到三名這樣的天才,這種對人才不計成本的重視,無疑值得10年后發力的大陸學習。
然而,三星的這份大禮,梁孟松還沒捂熱3個月,臺積電的訴狀就冷冷地甩過來了。訴狀措辭嚴厲,要求他停止泄露機密、立刻從三星離職。梁孟松捏著訴狀,也許要感慨:一個合格的前任,不應該是再也不要聯系了嘛?
臺積電痛下禁令,是因為他們察覺,三星變了。
三星在商業上被張忠謀稱為“三百磅的大猩猩”,但是在技術上卻被調侃為“雷達里的一粒黑點” 。然而,自梁孟松離職后,三星像拿到九陽真經一般,技術一年一個臺階:45nm、32nm、28nm,2011年時幾乎和臺積電平起平坐。而同樣的追趕,大陸的中芯國際則花了7年多時間。
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,臺積電對梁孟松一番調查后,還真發現了不少可能違反競業協議的線索:梁孟松教書的成均館大學,號稱韓國的清華,背后的金主正是三星;成均館的校區就在三星總部的水源市;而梁孟松實際的教學地點,干脆就在三星廠區內。這幾年梁孟松往返于韓臺之間時,也都是三星集團的私人飛機來接送。
一想到梁孟松可能早就違反競業協議在替三星干活,臺積電自然氣不打一處來。然而,氣勢洶洶的臺積電,卻碰到了滿腹委屈的梁孟松。于是殺氣騰騰的訴訟公堂,成了梁孟松的傾訴大會。
梁孟松幾乎哽咽著說[7]:憑我的資歷要我去一個不能發揮的單位、我感到被欺騙、被侮辱、高層完全不重視我。臺積電為何如此無情無義?對一個終身為臺積電奉獻的人,我但望重披戰袍為臺積電效勞,但我無法收到回應。
他又高亢道:我不是他們講的言而無信,也不是媒體說的投奔敵營的叛將。這對我的人格及家人,造成很大傷害。
梁孟松的委屈慷慨,令人動容。最終,法官認為梁孟松已經離職2年之久,早就過了競業協議期,遂駁回了臺積電的訴狀。吃了敗訴的臺積電,還沒緩過神,就又遭到重擊。本以為板上釘釘的蘋果A9芯片訂單,居然被三星拿下了。而且三星這次靠竟然是是無人能敵的工藝 —— 全球首個14nm FinFET 工藝。
FinFet的發明人胡正明是臺積電首任CTO,梁孟松正是他最得意的弟子,也是臺積電FinFet量產的執行者。FinFET即芯片3D化,是臺積電憋了近十年的大招,也是公認打開20nm以下制程的鑰匙,沒想到因為梁孟松的改換門庭讓三星搶了先,真是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。
臺灣媒體遺憾地稱“臺積電的技術優勢,已在一夕之間被抹平了”。
蘋果倒戈后,高通也宣布將最新的芯片交給三星代工。客戶跑了,投資人也怕了。已經連續五年看好臺積電的瑞士信貸,第一次在評級中給出了負面評價;里昂證券則認為臺積電將失去8成蘋果的訂單,損失10億美金以上。
2015年1月的股東會上,張忠謀面對鏡頭,面色凝重的承認:“沒錯,我們有點落后。”
反擊:十萬青年十萬肝
張忠謀承認落后的當天,股票應聲上漲了8%,善于腦補的投資者們相信,Morris(張忠謀)很生氣,后果很嚴重。而臺積電也確實在籌備多線反擊了。
在技術上跌倒,就在技術上爬起來。臺積電組織了一個行業前所未有的研發團隊:夜鶯部隊——即晚上干活的人。臺積電參照富士康流水線,把研發制度改為了三班倒,讓臺積電從“24小時不間斷生產”,升級為了“24小時不間斷研發”。夜鶯的薪水遠高于流水工人,也高于普通研發人員,底薪上調了30%,分紅上調了50%。
重賞之下,夜鶯部隊很快就超過了400人。由于熬夜傷肝,因此夜鶯模式也被稱為“爆肝”,臺灣便流傳著“十萬青年十萬肝”、“肝越硬,錢越多”。2014年,臺灣省勞工全年總工時為2135小時,遠超全球其他地區。2017年英特爾被臺積電技術超越時,有員工去臺積電打聽原因,得到回答:你們睡覺,睡太多,睡太久了。
安排完了技術攻堅隊,張忠謀給律師團下了死命令“打到底”。為了圍剿梁孟松,法官換上了一位嫁給韓國人,熟悉韓國案例的女法官,律師團也掘地三尺的搜集了一批重磅證據,包括梁孟松的10名學生都是三星資深工程師,梁孟松2009年就用上了三星的內部郵箱,三星的工藝有7個關鍵特征與臺積電雷同等。
最終法院強力判決梁孟松不得在2015年底前回到三星。這是臺灣歷史頭一次競業禁止期結束后、也不能到競爭對手公司干活的判罰。而臺積電這場勝利也是商界、政界、法界的合力之作。臺灣方面專門修改了商業秘密法,將泄露商業秘密入刑,而主審法官更是公開表態:
臺積電這樣的企業不保護,我們還保護誰?
梁孟松自是不服,再次向臺灣最高法院提起上訴。官司一直打到2015年8月,顯而易見,梁孟松再次敗訴。雖然這個時候,他只需要再等4個月就可以奔赴三星就職了,但梁孟松卻高興不起來了:由于疲于應訴、無暇工作,而三星又急于求成,結果在A9芯片上翻車了。
網民測試中發現,三星代工的iPhone 6s芯片續航時間比臺積電代工的少了2小時,機身溫度卻上升了10%。甚至有課程教大家怎么區分三星代工,以盡早退貨。盡管蘋果對性能差異予以否認,但身體卻很誠實地把A9訂單從三星轉移部分給了臺積電。而A10之后的代工名單中,就只剩下了穩扎穩打的臺積電。
臺積電再次占領了代工市場一半以上的份額,成為臺灣省經濟、股市、甚至人口的脊梁。臺積電新增晶圓廠消耗了臺灣新增電力的1/3,而旗下的4萬多名員工,在2019年也為臺灣貢獻了超過總量1%的新生兒。[6]臺灣平均每1000平方公里,就有一座大型晶圓廠,成為全球晶圓廠最密集的地區。
2018年 6月,86歲的張忠謀再次宣布退休,在自己的最后一次股東大會上,伴隨著熱烈的掌聲,他深情地說到:臺積電的奇跡絕對沒有停止!張忠謀功成身退,而他的老對手李健熙卻自2014年就一病不起,至今仍沒有踏出三星醫療中心。而少主李在镕在2017年因賄賂罪被關進了7平米的監牢,6個月后改判釋放。
2019年7月,日本對三星斷供了半導體材料,李在镕不得不趕到臺灣,懇求購買原料庫存,也宣告著“Kill Taiwan”徹底破產。在12月,臺積電市值還短暫地超越了三星,當上了全球半導體老大。這場自2004年開啟的對決,歷經四個階段,終于落下帷幕。
然而,正如張忠謀勸誡的,臺積電只是贏得了一場戰役,但對于半導體這個從70年代一直打到現在的行業來說,戰爭怎么會結束呢?
尾聲
臺積電成為臺灣的圖騰,離不開張忠謀的個人魅力、自主研發的戰略、人人拼搏的精神、以及在創立之初張忠謀就強調的“中立的服務理念,贏得伙伴信任”。
信任,既能讓蘋果沒有后顧之憂,也能讓華為安心托付。華為的麒麟芯片全部由臺積電生產,貢獻了超過10%的訂單。對此,臺灣IT教父施振榮曾說過:臺灣是世界的朋友,三星是世界的敵人。意思是三星什么都做,臺灣則安安心心給全世界的科技企業打工。
當然,臺積電還是太年輕了,當太平洋版塊開始碰撞的時候,大陸和美國就如同兩堵無形的氣墻,這個時候臺積電真的可以隨心所欲地交朋友嗎?
而回顧歷史來看,臺積電創業之初的四寶,便是美國加州伯克利的人才、德州儀器的管理、IBM的技術授權、以及美國芯片公司的訂單。決定三星和臺積電天平平衡的,是蘋果,更是背后的美國,而臺積電的股東,也早已被華爾街占領,持股比例高達80%以上。
而臺積電的背后,還始終存著三星的那把尖刀。雖然三星在7nm制程上翻車,落后于臺積電不少身位,但由于蘋果和高通等忌憚臺積電的一家獨大,所以三星永遠都不會徹底被拋下。而且電子行業的歷史告訴我們:永遠不要小瞧韓國人發瘋的勁頭和豪賭的膽量。
而當左右都有高墻,背后又有尖刀時,臺積電是否還能繼續“一攬眾山小”?是否還能像以前一樣享受“中立”的瀟灑,答案無法獲知,但張忠謀卻已經無法再復出征戰了,而他的昔日的老同事和老部下們,卻正在海峽對岸的土地上,主動地跳進了歷史的洪流中去。
2016年底,臺積電的二號功臣,被臺灣人尊稱“蔣爸”的蔣尚義,敲開了張忠謀的辦公室,告訴他要去中芯國際當董事了。一個月后,蔣尚義舉家來到了大陸。
又過了半年,從三星辭職的梁孟松,拿著僅僅20萬美元的年薪,率領團隊抵達上海,成為中芯國際的聯席CEO,僅三個季度就為中芯帶來重要的14nm技術突破。
2019年,帶領臺積電戰勝IBM的“研發六君子”之一的楊光磊,在退休一年后接任了蔣尚義中芯國際董事的職位,奔赴大陸。
而蔣尚義的下一程是出任武漢弘芯CEO。去年在一場峰會中,他這樣說:“摩爾定律放緩,對于中國內地半導體實現技術趕超有了絕佳機會。”
而在這些高管之外,更有數不清的臺灣工程師絡繹不絕的趕赴大陸,加入到芯片行業的歷史進程中去。從深圳海思,到武漢新芯,從江陰長電,到合肥長鑫,都有越來越多的海外歸來的工程師加入,涓涓細流匯成洶涌的浪潮,為中國產業的最后一戰貢獻著力量。
所以在中美科技戰的夾縫中,臺積電既左右逢源,也左右為難,想“中立”,卻難“中立”。這是一家炎黃子孫創辦的公司,它又怎么可能真正地“中立”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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